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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伯特·勃莱|空气依然凉爽于雨水(董继平 译)

雅众文化 2023-03-23

Robert Bly
1926-

罗伯特·勃莱(Robert Bly),20世纪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流派“新超现实主义”(又称“深度意象”)的领袖人物,早年在哈佛大学读书,1958年与詹姆斯·赖特等人创办诗刊《五十年代》(后依次改为《六十年代》《七十年代》《八十年代……),成为反学院派诗人的主要阵地。他从五十年代开始发表诗作,迄今已出版《雪地里的宁静》《身体周围的光》《跳出床外》《睡者手握着手》《牵牛花》《这个躯体由樟木和香槐构成》《穿黑衣的人转身》《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》《诗选》《在耕耘中找到的苹果》《通过死亡我丧失了什么?》《感谢过去的老师》《对无法满足的灵魂的沉思》《蟋蟀在毯子上咬穿的洞孔》《早晨的诗》《吃着词语的蜂蜜:新诗选》《亚伯拉罕呼唤星星的夜晚》《我的判决是一千年的欢乐》《对着驴耳谈话》等多卷,其中《身体周围的光》曾在1968年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;另外著有诗论集《谈了一早晨》《美国诗歌》等;他还翻译过里尔克、希梅内斯、聂鲁达、巴列霍、特拉克尔和几位中国古代诗人的诗。
勃莱是影响过大批当代中国青年诗人的美国诗人之一。他提倡“自然语言”,力图反璞归真;他强调诗歌的音乐性和“内在力量”,认为听众和读者与诗歌的相遇就是人与世界的相遇,他还认为现代世界多夺走了语言的意义和情感,而诗人的职责就是要将其还原。他的诗把拉丁美洲现代诗歌、欧洲超现实主义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熔于一炉,成为“奔流在中西部大平原下深部的、突然长出来的树干和鲜花”,在20世纪后半期体现出很强的生命力。

罗伯特·勃莱诗20首



与友人畅饮通宵达旦后,

  我们在黎明荡一只小舟出去

  看谁能写出最好的诗来


这些松树,这些秋天的橡树,这些岩石,

这被风吹动的幽暗水域——

我像你一样,你这黑色小舟,

漂过那凉凉的泉水注入的水域。

 

大片的水下,自孩提时代

我就梦见过奇异的黑色珍宝,

不是黄金或奇石,而是真正的

馈赠,在明尼苏达暗淡的湖下。

 

这个早晨也漂流在黎明的风中,

我感觉到我的手,我的鞋,还有这墨水——

如躯体所有部位那样,漂流

在肉体之云和石头上空。

 

几次友谊,几个黎明,几次对草丛的瞥视,

几把被雪和热气所侵蚀的桨,

于是我们从寒冷的水上漂向湖岸,

不再关心我们是漂流还是一直划去。



深夜林中孤独


1

躯体像十一月的一棵桦树面对满月

伸入那寒冷的天宇。

这些树林里没有雄心,没有麻木的躯体,没有叶片,

只有光秃的树干攀爬如冷火!

 

2

我在林中最后的散步到来了。黎明时

我必须回到那陷入困境的田野,

回到那顺从的大地。

整个冬天,树林都将延伸。

 

3

在光秃的林中散步是一种愉快。

月光没被些繁重的树叶打碎。

树叶在下面,触及湿透的泥土,

发出鹧鸪们喜欢的气味。



深夜友人来访时


1

我们钓鱼和交谈,度过了一整天。

最后,我在深夜独自坐在书桌前,

又起身走进外面的夏夜。

一个黑暗的东西在我附近的草丛中跳动。

 

2

树木在呼吸,风车慢慢上下往复。

头上,那在奥尔顿维尔*下过雨的雨云

遮盖了一半星星。

空气依然凉爽于雨水。


3

夜已深。

我是唯一醒着的人。

我所爱的男人与女人在附近沉睡。

 

4

人类的脸在讲起靠近自己的

事物,充满梦幻的思想时闪耀。

人类的脸在讲起那些压迫生者的事物时

像黑暗的天空一样闪耀。

*注:美国明尼苏达州城市



| 情 诗


当我们恋爱,我们就爱草丛,

谷仓,还有灯柱,

以及那被整夜遗弃的小小的大街。



“握住手”


握住某个你所爱的人的手,

你明白那双手是精致的笼子……

小鸟

在僻静的大草原上

在手的深谷中歌唱。



| 初 雪


雪开始飘落。

一个隐秘的冬天在我们前面,

冬天的隐秘,

动物头颅中辽阔的大厅

展现在我们前面,白昼的

慢慢破晓,温暖的血移动,移动,

无垠的松林。



入夜的恐惧


有不熟悉的尘埃靠近我们,

波浪就在山冈上空的岸边碰碎,

树林缀满我们从未见过的鸟儿,

网在下面拖拉深色的鱼。

 

黄昏来临,我们仰视,它就在那里。

它穿过群星之网到来了,

穿过草丛的薄纱到来了,

在水的避难所上面悄然走动。

 

我们想,白日永不会结束,

我们长着那仿佛是为白昼而诞生的头发。

然而,那夜晚的寂静之水终将上涨,

而我们的皮肤将看得很远,犹如在水下一般。



| 苏 醒


血管中有舰队起航出发,

水道中响起细微的爆炸声,

海鸥穿梭于咸血的风中。

 

这是早晨。整个冬天乡间都蛰伏着。

窗台铺盖着毛皮,庭院挤满

僵硬的狗,和笨拙地捧着厚厚书本的手。

 

现在我们醒来,起床,吃早饭!

叫喊从血液的港口中升起,

雾和桅杆升起,阳光下木滑车的碰击声。

 

现在我们歌唱,在厨房地板上轻轻跳舞。

我们的整个躯体犹如黎明时的港口,

我们知道,我们的主人为白昼而离开了我们。



潜鸟的鸣叫


从远在外面的无遮的湖泊中心

潜鸟的鸣叫升起来。

那是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的人的呼喊。



| 夜


1

如果我想起一匹马彻夜不眠地

在这月光覆盖的浅草上四处流浪,

我就感到愉快,仿佛我想起了

一艘海盗船犁过深色的花丛。

 

2

我们周围的白蜡槭充满欢乐,

顺从于它们下面的东西。

丁香在沉睡,植物在沉睡,

就连制成首饰盒的木头也在熟睡。

 

3

蝴蝶用肩膀搬运着沃土,

蛤蟆在皮肤上负载着花岗石小块。

树冠上的叶片熟睡

如同它根部的黑色泥块。

 

4

我们像圆滑的水生甲虫那样生活。

在我们所选择的任何方向划过

寂静的水域,又很快被下面

突然吞没。



| 外出拾玉米


这是十二月下旬,我走过牧草场。

光芒在山丘上,光芒

在起伏的土堆上,被马齿食净。

 

然后黑色的耕犁——泥块翻起。

鞋子寻找坚固的家园。

鹿子不曾发现

一支半遮的玉米穗。

 

我正在学习,我走过耕耘过的土地,

拎着袋子,给马儿拾玉米。

一些小鹅卵石在尘埃路上

在回家路上歇落在迟来的太阳下。

我们当然并不仅仅用嘴唇进食,

也并不仅仅靠抬起手而饮水!

 

这是谁外出,在海岸边采集苔藓?

“我的师傅已去山上采蕨”。

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采集什么。

他们喝的是可敬的人并不想吸收的东西,

在雾中行走在悬崖边上。



想起“秋野”


1

秋天已经在这覆满青苔的岩石上开始。

从风中飘来的羊铃有悲伤的气息。

我在一片平的乡间愚蠢地离开了我的妻子,

我架起了我那俯视山谷的桌子。

湖泊中有鱼,但我不会垂钓,

我将默默地坐在窗前的桌边。

我将把出现在我盘子上的东西

都分一点给鸟儿和草丛。

 

2
看见生命之河带走的道路多么容易!
将一个生物从它自己的路径上移走很难。
鱼儿喜欢存在于深水中,
鸟儿容易找到一棵赖以生活的树。
一个人在后半生接受贫困和疾病,
赞美和责备属于前半生的光荣。
尽管寒风吹着我的手杖,
我也永不会厌倦这座山上的蕨草。
 
3
音乐和吟唱帮助我克服错误,
山峦和树林把我的躯体保持得炽热。
我的屋里唯有两三卷书。
离开空书架的阳光把我的后背晒得温暖。
我出门,去拾起被风吹落的松果。
夜晚降临时,我将打开一个蜂巢。
地板上下都覆盖着细小的红花和蓝花,
我拖着穿上长袜的双脚接近微弱的焚香。



六首冬日独居的诗


1
大约四点,几片雪花
我在外面的雪地里把茶壶倒空,
触摸新生寒意中的快乐之苗。
夜幕降临时,风,
窗帘在南边轻轻摇曳。
 
2
我的棚屋有两间屋,我使用一间。
灯光落在我的椅子和餐桌上,
我飞进我自己的一首诗里——
我无法告诉你是在哪里——
仿佛我出现在我如今存在之处,
在一片湿漉漉的田野,雪花在飘落。
 
3
每天有更多的父亲在死去。
这是该儿子死去的时候。
一块块黑暗聚集在他们周围。
黑暗如同光芒的薄片出现。
 
4  关于沉思
有一种幽居像黑泥!
坐在这种黑暗中歌唱,
我不能辨别这种快乐
是来自躯体,还是灵魂,还是第三处!

5  听巴赫
这音乐中有某一个人
他并没有被耶稣、耶和华、
或者万军之主*的名字详细描述!
 
6
当我醒来,一场新雪已飘落。
我独处,然而别人与我同在,
饮着咖啡,观望外面的雪。
*注:《圣经》中神在帮助以色列民时所使用的名字,即指耶和华。


| 冬天的诗


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

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。

我用缓慢的,笨拙的方式爱你,

几乎不说话,仅有片言只语。

 

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?

一个伤口,风,一个言词,一个根源。

有时我们用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,

笨拙,并不完整,也未愈合。

 

当我们藏起伤口,我们就从一个人

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。

现在我们触摸到蚂蚁坚硬的胸膛,

那背甲,那沉默的舌头。

 

这一定是那蚂蚁的方式,

冬天的蚂蚁的方式,那些

受伤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:

呼吸,感知他人,以及等待。



两个人或三个人之中的情诗


这些是何种类型

的人?一些人口吃说

土地,一些人

只想要光芒——

不要为一个女人

而抛弃的房子和土地,

不要充足的轻率。

我多么需要

一个女人的灵魂,在我

自己的膝上,

肩上和手上感觉到它。

我天生就悲哀!

我是冬天之光的

北方山羊,

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奔跑。

站在你的身边,我

愉快得如同处于

高潮中的蚌,离奇地自满

如同那多情的

海洋之枭。



| 对 话


我坐在枫树下,阅读,

书放在膝上,孤独了一早晨。

你走过去了——那我爱了

十年的你——走了过去,消失了。

 

那就是一切。当我回到

阅读中,并非整个我都回来了。

我的性,或玫瑰色的男子气概,

自动延伸,触动了书本。

 

有些言词一定是有着毛皮的。

或者缄口的事物交流思想。

或者我也许不再

疲倦、悲哀和孤独。

 

我们知道这是真的:蜜蜂的脚

熟悉花粉囊和它矮小的植物,

正如女人们的城堡熟悉

那迷失在外面树林中的骑手一样。



听科隆音乐会


在我们热切地相爱后,

我们在晚冬里听见音符

一齐滚落下来,我们还听见

冰块从嫩枝末梢坠落。

 

音符移动时,它们放弃了多少东西。

它们是未食过的食物,未享受过的

舒适,未说过的谎言。

音乐是我对你的注意。

 

当那音乐再次降临,

白日的晚些时候,我看见你含着泪。

为了不让别人看见

我看见你把头转向一边。

 

当男人和女人结合到一起,

他们得放弃多少东西!鹪鹩

构筑它们想象穿织和琴弦终止的

巢穴,动物们

 

每一年都放弃它们所有的财富。

男人与女人留下的是什么?

比鹪鹩更辛苦地工作,他们

不得不放弃对完美的渴望。

 

内心的巢穴不是由本能构筑而成

永远也不会很圆,

每只鸟都不得不进入由其他

不完美的鸟构筑成的巢穴。



| 隐秘的秋天


随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

干草灰的微粒起伏,

就像因为某个王子诞生了

仆人们在院落里跳舞庆祝。

 

是什么诞生了?冬天。

因此埃及人是正确的。

为了在秋天清澈的空气中开始,

万物都需要一次死去的机会。

 

当我们几乎没有期待的时候

每片树叶都沉落、飘零。

我们朝窗户瞥视某种

吸引了我们目光的东西。

 

秋天很可能就是一座坟墓

一个孩子自其中诞生。

我们感觉到一种秘密的快乐

而我们不会告诉别人!



| 我们不死的原因


九月下旬,很多嗓音

告诉你说你会死去。

那片树叶,那种寒意那么说。

它们都是正确的。

 

我们的很多灵魂——对此

又能做些什么呢?

无能为力。它们已经成为

无形事物的一部分。

 

无论如何,我们的灵魂

一直渴望着

回家。它们说:“很晚了”。

“锁上门,走吧”。

 

躯体并不同意。它说,

“我们把一个小铁球

埋在那棵树下了。

让我们去找到它吧”。



| 麦束有一个提问


当夏天几乎结束,

麦束就会低语着伫立在

残茬地里。一捆麦束说:“看起来

我可能会离开片刻”。

 

“我可能那样离开过——

没人会留意到。

然而难以知道的是

我是应该是独行,还是与其他的麦束同行”。

 

我们每个人都像那捆

麦束。多年来,我们都等待

那个逃离的恰当时刻。

也许它就是在六月里

 

雷霆来临的那个时刻。然而

第二天就太迟了。我们

在打谷机里结束。

我们的等待正确吗?




董继平

自由撰稿人、翻译家。上世纪90年代以来译有外国诗集、散文随笔集和小说数十种。现居重庆。


主理人: 方雨辰
本期策划:赵俊
执行辑: 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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